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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茂武:父亲

2023-08-18 00:46:00 来源:个人图书馆-新用户1534Bpiv

著名歌唱家刘和刚的一首《父亲》,唱出了多少儿女的感恩思亲之情,感动了天下无数儿女的心。

我有两位父亲,一位是生父,一位是养父,对他们我一直怀有感恩之情。

英年早逝的生父

我的生父名叫李玉麟,在我3岁多时因病去世。尽管对他没啥印象,但他给了我生命,对他我充满感恩之情。


(资料图)

据族人中的长辈讲,大概到我曾祖父手上家业达到顶峰,在生父6岁左右时我爷爷因故去世,从此家道中落。关于生父,我只是从母亲的讲述中了解到一些片段。

母亲说,外婆在生她时大出血,不久去世,八岁时到我们李家做了童养媳;外爷是一介书生,只是读了一肚子烂书, 就是没有齐家经世之才,大概能达到秀才的水准。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对他有一点印象,就是言谈举止很文雅,有点咬文嚼字的感觉。

母亲说生父自小身体瘦弱,很爱学习,经常拿着书看。家里当时有很多书,大多是线装书。生父小时因家道中落请不起先生来家里教,就到当时设在三教殿大庙里的私塾里去读书,相当于现在的小学。当时能上私塾的绝大多数是富家子弟,尽管当时私塾先生的薪酬是庙上(三教殿庙当时香火旺,周边有二百亩左右的土地山林地产,每年收入可观)提供,但需自带桌凳,自备书籍笔墨纸张等。当时的佃户平民绝大多数家庭没有这个能力供子女上私塾。听母亲说,生父在临解放前在三教殿大庙里的私塾还教过书,到洋县去上过学,具体学的啥她不清楚,我估摸那是类似现在的初中。据当时和生父一起去洋县读书的人(三教殿靳姓人,肖家庄许姓人,均已故)讲,他们后期在洋县读书时佛坪的学生有十来个人,20岁左右,是当时的佛坪县国民党政府专门挑选的,除了读书,大部分时间是在学习国民党的三民主义等,培训完后准备让他们回佛坪工作。培训还没结束佛坪解放了,十来个人就各自回家。

想来生父是个安分守己的人,自培训回家后新生的人民政权未追究过他,也未对他进行过专政(同去的三教殿靳姓人至死都是被专政的对象)。听母亲说,生父一直身体羸弱,当时生产队也因他是个读书人,没强迫他参加生产队的劳动,他就自学雕刻印章,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。

生父雕刻印章想必是下了功夫的,我小时候家里还有他当年雕刻印章的工具、工具箱等物件,当我稍懂事意识到那是生父的遗物应该保存时,就只剩一把手攥的刻刀,我至今珍藏。生父刻的印章现在还留存在世。西岔河老街上80岁高龄的付树民,就有当年生父给他刻的印章两枚。我曾专程到他家去拜访,目睹了当年生父的作品,听他讲述生父有关雕刻印章的一些轶事。

当年佛坪县大一点的集镇都兴“逢场”,即定时进行物资交易。西岔河是1、4、7,陈家坝是2、5、8,袁家庄是3、6、9。据付树民讲,当年西岔河逢场时,街上人来人往,生父多半时候都来,他的摊位就摆在老街北头,那是人们赶场的必经之地。他将雕刻印章的工具、材料等摆开,坐着自带的小凳子,旁边还摆着一排小人书,有《济公活佛》《聊斋志异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等,不干活时他则手捧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看。

付树民说当时十五六岁的他,每当逢场时就跑到街北头来,目的是来看那些小人书。他说当时能看到小人书,简直就是一种高级精神享受,大人小孩争着看。当生父给人刻章子时,他就在旁边观看。只见生父将人的名字用毛笔小楷反写在要刻的印章模子上,雕刻时把工具箱放在膝盖上当桌子(当年要借一张桌子用都很难),再把印章模子用一个卡子紧紧地固定住放在工具箱上,左手握住,右手雕刻。先用大刻刀刻出毛坯,再用小刻刀精雕细刻。当时人们普遍贫穷,刻的多是条形小章,章头一公分多长、五六毫米宽。一个印章个把小时就能刻好。

付树民说,他每次来看小人书,生父都是笑脸相迎,从不嫌弃。看的次数多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,就像大人一样也刻了一个条形小章。后来被招为金融职员,又请生父给他刻了一个造型讲究的方形章子。付树民深情地说:“尊父亲真可谓童叟无欺,手艺过硬,当年我还是小孩时请他刻的条形小章,陪我工作了一辈子。方形章子用的时候不多,条形小章盖在单据位置上刚好,几乎每天都要用上若干次,直到退休用了几十年,也记不清盖了多少个印戳,至今仍字迹清晰,只是边沿方框有些磨损,那是因为每次盖的时候总是带有一点斜度所致。”他说,“尊父亲的毛笔蝇头小楷写得很清秀,特别是反写,要在印章料上那有限的方寸之间,摆布均匀,便于雕刻,是很见功力的。”

(条章)

(方章)

听着付老哥的赞誉,我细细地端详着两枚印章,想起我珍藏多年已泛黄的一本生父曾用过的小学生字典,扉页上有他用清秀的钢笔字,写着我的乳名和出生日期。

生父尽管身体孱弱,但我推测他的内心还是很要强的。家族中他们那一辈排行用字是“彦”,他却自己取名“玉麟”,可见他是想有所作为。只是命运不济,后来得了严重的肺病。因当时缺医少药,家境窘迫,他就沿途用刻章挣得的微薄收入步行准备到西安去看病,不幸病倒在途中的板房子。

听母亲说,当年没有电话,还是“出山”(那时没有公路,当地一些体质好的男性,结伴将山里的特产背到关中一带,换回我们这里需要的日用百货等。徒步负重翻越秦岭,往返大概得半个来月。这就是出山)的人给带回的信才知道,族人中一位体格健壮的伯父去将生父用背架子背回来。回来时生父已是骨廋如柴,正逢1958年“吃食堂”,人们普遍吃不饱,严重的营养不良,加之缺医少药,当年生父就病逝了。生父去世时我唯一的记忆,就是出殡时母亲用她的裤腰带将我的手绑住,另一头绑在小磨上,说这样生父就不会将我的魂勾走。

尽管对生父没啥印象,但他在我的心目中形象是高大的。据当地80多岁的老人讲,临解放前,他曾在三教殿大庙里的私塾教过书,个子瘦高,穿着蓝布长衫,斯文儒雅。当时年龄不足20岁,可见他虽年纪轻轻却已具备了一定的文化素养。

脾气暴躁心地善良的养父

我的养父名叫冯日成,在我即将参加中专考试的前20天因病去世,他对我有养育之恩,我同样对他充满了感恩之情。

养父他们原来是一家三口,他夫人识文断字,在三教殿上坝刘家院子开了个小卖部。小卖部房屋是大队的公房,后来是队委会办公场所直到“文革”以后。他们没有生育子女,领养了一个儿子,比我小一岁。就在我父亲去世前后,养父爱人也因病去世。大概在我五岁时,我们娘俩和他们爷俩组成了新的家庭。

养父给我的印象是脾气暴躁,性格耿直,待人实诚。

我们组成新家庭后,我感到很拘束、压抑,因他脾气暴躁,我事事处处小心,生怕说错话做错事,否则将会听到炸雷般的怒吼。这就养成了我做人低调,做事谨小慎微的性格。

养父脾气暴躁到什么程度呢?他平时不苟言笑,说话高喉咙大嗓门,一旦发起脾气来凶神恶煞般,面目狰狞得令人毛骨悚然。当年大集体时代,育龄妇女都是把一岁左右的小孩背在背上参加劳动,休息时解下来喂奶。无论在任何时候,只要小孩哭闹,大人说一声:“老冯来了!”小孩就会立马安静下来。

养父脾气大,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未打过我,也不另眼看待我,把我和弟弟一视同仁。

记得小时候,经济困难,物资贫乏,要穿新衣服大多是过年时才有。只要有新衣服,我们兄弟俩总是一模一样的每人一件,只是弟弟淘气些,常常比我的先脏先烂。

上小学时,学校规定地富子女要交学费,贫下中农子女不交。每当开学时要交学费我就感到很难为情:养父成分是贫农,我生父是地主出身,开学交学费时弟弟不交我得交。当时学费只是一块钱,但这一块钱都是来之不易,大人们在生产队干一天活的工值才一毛来钱。有一个学期开学时,当注册老师问我的家庭出身时,我迟疑了一下说是贫农,就没让我交学费。开学后不久校长把我叫去,问我为什么注册时报贫农。我说养父是贫农,校长说那你没姓冯呀,没姓冯还得交。回家后我就跟母亲说,养父听说后给了钱让我去补交了学费。

当时三教殿小学附设有初中班,当我升初中时刚好要撤销。因经济条件等因素,大部分同学到西岔河学校上初中,少部分到县上中学去。西岔河学校给住校的初中学生实行代蒸饭,学生自己打柴交到灶上,菜要自己带。县中学统一给学生做饭菜,学生将粮食交到灶上换成饭票,饭另收加工费。灶上每顿有菜,素菜一毛钱,汤菜四、五分钱,有少量荤菜,但大部分学生吃不起。很多学生每周回家也自己带菜。从内心说,我是想到县中学上初中。回去把这情况给家里一说,养父不假思索地说到县中学去,多花钱没啥,我心里非常高兴。

上初中和高中几年,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,春夏秋三季,我每隔两、三周就到龙草坪干板坡去拉一次柴火卖。当时森工企业长青林业局在龙草坪伐木,山上到处是伐木剩下的树枝,星期六我和同学结伴,中午在灶上买几个馒头,下午放学后就推着架子车轱辘步行向40里外的干板坡进发。走到有柴火的地方,先下河喝水吃馒头,吃饱了就上山捡柴。柴火捡够了,砍两根粗木棒做车架,迅速将柴火捆绑好,天就黑了。有时还得给没捆绑好的伙伴帮忙,然后一声吆喝拉着柴火一路小跑返回。当时公路才修通几年,路面未硬化,尽管凹凸不平,好在大部分是下坡,给我们省下很多力气,遇到上坡我们就互相帮着推车,累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。伴着月光星辰一直要拉到后半夜,才将柴火拉到县城北边的塘湾砖瓦窑上去卖掉。当时在长角坝设有木材检查站,即使拉柴火也是要没收的,但我们从那过时已是后半夜,检查站的人早已进入梦乡。卖完柴后赶回学校去睡一觉,起来后回家去拿本周的粮和菜。当时的柴火价格是几厘钱一斤,一车柴能卖几块钱。

我每周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从家里拿菜,多半是豆豉,以至于后来若干年一吃豆豉就反胃。冬天气温低豆豉能管一周,夏天半周后就馊了,后半周就用卖了柴火的钱买菜吃。基本上就是买素菜,荤菜根本买不起。想吃荤菜就只能等到星期天回家后,母亲知道儿子想吃肉,煮一截腊肉一家人美美的享受一顿。但这又常常会吃坏肚子,因长期只装素食的肠胃难以将其消化。卖柴火的钱还有一个用处,就是交学费买书以及平时的笔墨纸张等零花。

为了省钱,弟弟后来上初中养父却让他到西岔河学校去,我打内心觉得亏了弟弟。

当时还是大集体时代,星期天和寒暑假回家后都得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。记得上高中时有一年的夏天放暑假,生产队组织青壮年社员十余人到龙草坪去“搞副业”(当年生产队种粮食是“主业”,但粮食不值钱。每年打出的粮食选籽粒饱满的交给国家——上公购粮。公粮国家不给钱,是完成的国税;购粮国家每斤给几厘钱)——将长青林业局在山上伐的木料搬运到公路边。一个人大概一天可挣到一两块钱,但这钱个人拿不到,当活干完后生产队直接与人家结算,干活的人只能挣得比在生产队高三五分的工分,年终参与队上的决算——十分工(一个好劳力一天的标准工分)值一两毛钱。

我也随着一起去,干了两天身体实在是吃不消,打算回家。大家觉得我人实在有文化,反正每天需要一个人做三顿饭,就让我留下做饭,并兼管记工分、收支账务等。

当时长青林业局伐的木头,离公路远的就用卷扬机拉到公路边,离公路近点的就靠人力搬运。常说“粗木重石”,直径五十公分左右、长两三米的一截木头,重达二百斤以上,大家用木杠俩人一组将其撬动翻滚到路边。山上石头遍地,树桩密布,沟汊纵横,木头常被石头、树桩、沟汊困住。特别是被困在沟汊时就得靠俩人用力将其抬起来,没有一把力气只能是望木兴叹。

当我们干完那场活回家时,都捡了一架子车柴火拉上。因公路才修通几年,泥土路面坑洼不平,车行其上摇晃得厉害,其中一个人未将柴火捆紧,走不多远就垮了,怎么都弄不好,我就去给他帮忙。在用斧头将过长的柴火剁短时,不小心劈到了我的脚上,顿时鲜血直流,没有止血药,就把路边的构树皮剥下来捆在伤口上。构树皮分泌出的浆有止血作用,但是没法走路了。正在为难之际,刚好我的一个表姐夫开着拖拉机路过,于是拉上我直奔县医院。医生做了清创处理,还缝了两针,幸好没感染,十多天后逐渐痊愈。

自上初中到后来高中毕业,直到恢复高考参加中专考试被录取,我觉得都是沾了养父的光。当时有句话“有成分论,不唯成分论,重在政治表现”,人们把我当做“可教育好的子女”对待,中专考试过程中没有在“政审”时把我卡住而顺利被录取,在我之前参加中专考试的同乡(就是那位一直被专政的靳姓人家的儿子——此人很励志,就是命运坎坷,我曾写了一篇记述他的文章),就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“政审”掉了,一生坎坷。

养父爱抽烟,酒量大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,由于开始推广杂交水稻,大米逐渐取代杂粮成为人们的主食。在适应饮食结构变化的过程中,普遍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患胃病者增多。养父患胃病大概有上十年,医生诊断为慢性胃溃疡。当时医疗条件差,也没有保健意识,劳动强度又大,疼得厉害了就喝点止疼药,好时仍拼命干活,烟照抽,酒照喝,酒喝醉也不在乎。发展到后来经常需要不停地吃止疼药,稀饭面条等软和的饭吃下去就反胃,锅巴和硬锅盔吃了反而觉得安稳。再后来就需要隔三差五到医院去治疗,大夫说已是胃癌晚期,只能止痛缓解,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养父是家里的主要劳力,因长年有病开销大,不得已将有百余年树龄的两棵柿子树伐了,解板卖掉给他治病。到1978年夏天,养父病情不断加重,于6月30号去世。

养父去世后埋在房后的山坡上,每年清明节和腊月三十,我们都要去坟前跪拜送纸钱。生父的坟茔在高一点的另一个山坡上,我每次去时都是先到养父坟前跪拜,然后再到生父坟前跪拜。这一方面是顺道,更主要的是我觉得应该先去跪拜养父,毕竟人们常说“生身父母小,养身父母大”,养育之恩没齿难忘。

养父去世后两年,母亲东挪西借,先后给弟弟和我成了家。为了感念养父的养育之情,和异姓弟弟我们两家至今关系处得非常好,令周围乡邻羡慕不已,说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,这是养父待我无二心的自然传承吧。我们的下一代,他们之间依然相处得很好,令人欣慰。

2023.6(于父亲节前夕)

李茂武,佛坪中学退休教师,喜欢文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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